这已不是人间的一座城,而是地狱在人间的一个分部。吕珍也是个从死尸堆中爬过来的人,可看到这样的悲惨场景,还是让他心灵受到灼烧。他对已经弃械投降的韩林儿说:“为了你一个人的尊严和骄傲而让人间变成地狱,这代价,你永生永世都无法弥补。”
吕珍说韩林儿因尊严付出的地狱般的代价,韩林儿无法弥补,而很快到来的朱元璋兵团让吕珍付出的代价,吕珍自己也同样永远无法弥补。
吕珍攻陷安丰城后,就给张士诚送去了捷报。张士诚发现平时一向稳健的吕珍只字未提安丰城防御的问题。他大叫不好,派人快马加鞭,去叮嘱吕珍要加紧防卫,因为据可靠消息,朱元璋兵团已接近安丰。
吕珍没有对安丰城的防御工事进行加固,一是他还是抱有幻想,认为朱元璋不会出兵;二是安丰城经过他一个多月的猛烈攻击,已成了站立着的垃圾堆,短时间内根本无法重铸防御工事。
就当他在感叹安丰城中的惨状时,朱元璋兵团已抵达安丰城下,一抵达即发动猛攻。吕珍兵团在朱元璋兵团雪崩一样的攻势下放弃守卫,在城破之前,吕珍狼狈地撤出安丰城。他这次行动正如狗咬尿泡——空欢喜一场,如果非要说他得到了什么,那可能就是安丰城那地狱般的景象。能看到这种景象的人,并不多。
朱元璋见到了那位只闻其名却从未见过真身的小明王韩林儿。
韩林儿这段时间受到了太多的惊吓,见到朱元璋时,已吓得说不出话来。这是朱元璋从韩林儿的脸上看到的第一种反应。但当他向韩林儿请安,并述说自己的忠贞不贰时,他又看到韩林儿脸上展露出第二种反应:惊和喜的混合。这种反应用他那双独有的忧郁的眼神传递给了朱元璋。
朱元璋对他说:“安丰城已不安全,况且经此一战已没有了作为都城的资格,我请您到滁州。”
韩林儿弱弱地问了一句:“我还是我吗?”
朱元璋的嘴角露出狰狞的一笑来,没有说话。
韩林儿离开他那残破不堪的宫殿走出安丰城时,迎面扑来了缕缕红色的雾霭,打湿了他的脸。他不由自主地摸了一把手上淡淡的红,凑到鼻子上闻时,一股血腥味冲了上来。他在心里说,命运可能已经注定了。的确,命运有时候在一个人身上注定很多东西,只不过有人发觉了,有人毫无感觉。当他一只脚迈进滁州城城门时,那个曾经气势如虹的韩宋帝国就已经灰飞烟灭了。人们唯一能记得起它的,也许就是滁州城里被软禁起来的小明王韩林儿。但随着时间的流逝,韩林儿的形象越来越模糊,直到最后化成一缕青烟,消失不见。
至此,我们突然注意到一件很重要的事:刘福通哪里去了?
刘福通的死是那个时代无法破解的谜。要叙述这个谜,将是一番剪不断理还乱的考据。有史料记载说,刘福通在安丰保卫战中战死了;也有史料说,刘福通虽然没有战死在安丰城的城墙上,但吕珍破门而入后,他拒绝作任何形式上的投降,被吕珍杀掉了;更有史料说,吕珍根本没来得及杀刘福通,就被朱元璋打跑了,所以,这位革命大佬后来见到了后起之秀朱元璋。我们可以设想,如果刘福通在朱元璋进安丰城后还活着,他和朱元璋的相会必然是一场大书特书的煮酒论英雄式的相见。不过,任何史料都没有记载这次相见。只有两种可能:一、朱元璋根本就没有见他,或者说,没有给他机会与自己见面长谈;二、刘福通在朱元璋进安丰时已经成了鬼,也就是真的死掉了。
几年后,朱元璋谋杀韩林儿,有的史料中也没有提到刘福通,但有的史料提到了“刘太保”这三个字。至于是不是刘福通,不敢擅作评断。
无论是哪种情况,当朱元璋进入安丰城时,刘福通和韩宋帝国的结局就已注定。他和他的韩宋帝国这支蜡烛燃烧殆尽,已成了人人都漠不关心的残烛,他所留下的只是蜡烛的眼泪凝结成的烛冢。
刘伯温曾在心中说,要小心刘福通。但如果当时朱元璋真的见到了活着的刘福通的话,他应该也不会如刘伯温那样担心。因为在弱肉强食的时代,一只没有了利爪和尖嘴的雄鹰,只能做宠物、做展览品。
当朱元璋回到应天城时,对刘伯温轻轻地说:“一切都结束了。”
刘伯温却摇了摇头,说:“才刚开始!”
竖牧耳,奉之何为
刘伯温说才刚刚开始,并非在说小明王。直到朱元璋把小明王放到滁州,又在小明王身边安插上自己的人后,刘伯温才发现,从实际政治上而言,朱元璋比他走得远了许多。刘伯温当初说,把小明王解救出来安置何处,是出于一个谋略家的考虑,而不是政治家。谋略家要算准每一步,每一步都要走得稳妥,不能有半点差池。但他又不能算得太远,因为太遥远的事,过于飘忽不定,谁都无法保证。正所谓,人有千算,天有一算。